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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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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塵埃落定的那天, 謝苗兒沒忍住,痛哭了一場。

這一世,他不再是天際匆匆劃過的流星, 一閃即逝。

屬於他的篇章, 會有更多輝煌的可能。

那樣錐心刺骨的痛楚, 他也不會再經歷。

困擾她多年的夢魘,終於在此刻煙消雲散。

斷了線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墜,謝苗兒一邊哭一邊擡手擦淚, 可哭著哭著, 她忽然又笑了起來。

夙願得償,應該高興才是。

——她不僅想讓陸懷海活, 還想讓皇帝死。

這個念頭的強烈程度,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日俱增。

那樣一個忠奸不分、殘害忠良的人, 憑什麽可以安安穩穩地手掌天下大權,想做什麽做什麽?

就因為他是皇帝嗎?所以賞也是恩罰也是恩?

她甚至覺得,這個腦子和心眼一起壞掉的皇帝,連采納陸懷海諫言的資格都沒有。

邁出了開放第一步的皇帝,經過歷史的檢驗,也是功績一樁,她可不想後世再想起長平帝, 把他和明君等同!

謝苗兒覺得他不配。

一點也不配。

她把目光轉向了安王。

反正已經在一條船上了,也無所謂捆綁更深。

其實對謝苗兒而言, 知道歷史會走向何方, 並不是她敢做出這樣冒險舉動的原因。

微小的改變,就足以引起不知名的風暴。皇位之爭的贏家最後到底會是誰, 她並不那麽篤定。

但是她相信, 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

歷史中安王繼位後, 改號宣樂,雖然為後人津津樂道的,是他那些混不吝的行徑,但在輕浮浪蕩的事跡外,沒人會否認,他是一個中興之主。

文治武功,他並無超然卓群之處,然他知人善任,擅用能臣,不忌諱權柄下放,和他的父皇完全是兩個極端。

正因如此,謝苗兒才敢有那樣冒險的舉動,不擔心日後惹來什麽禍患。

她做了兩件事情。

浙商行會打算送兩個道士進宮,以討好沈迷神仙術法的皇帝,她出重金,整件事便由她操辦。

事實上謝苗兒也沒有做什麽,正常從知名的道觀裏挑人,只不過,“一不小心”讓這倆道士知道了五石散的妙用。

再然後,她淺嘗輒止地幫了安王幾回,換來幾個好用的人手,截獲了丁彥的往來密信,再以此威脅他,幫忙牽了些線、搭了些橋。

朝堂之上,所謂黨爭和流氓地痞打群架也無甚區別,打群架比的是誰人手多、誰武器利,黨爭亦然,套了個唬人的皮,實際上,還是比誰黨羽多、誰勢力大。

謝苗兒使了一個偷換概念的小花招。她並沒有讓丁彥去做什麽明確立場站邊的事情,只不過是讓他游說了一些人,一齊聲援陸懷海那封諫言的奏疏。

至於他的行為落在其他朝臣眼裏,是否等同於對安王的態度,就不受她影響了。

墻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反過來也是一樣的。當讚同的聲音足夠大,那麽反對便是一件值得斟酌的事情。

不過謝苗兒知道,自己這樣的舉動,充其量算小小的推波助瀾而已。

這些年,雖然不常見面,但她和陸懷海始終保持書信聯絡。

可他不是輕易把情緒宣之於口的人,縱然思念也很難付諸紙上,軍中生活枯燥乏味,也不像謝苗兒一樣有大把瑣事可以分享。

所以陸懷海予她的書信,有時候更像公文,會一板一眼地和她講他的戎務,還有他做決定時思考的過程。

透過筆墨,謝苗兒對他的認識從未間斷。

她能夠察覺到,他的行事作風,已不似史書記載中那般過於剛硬,帶著不管不顧的味道。

或許是因為世間在乎的人事多了許多,過剛易折,已經是離他很遙遠的形容了。天時地利人和,他終於是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這一回,他本就不是孤立無援,在知他上書的當日,孟乘、鄒若揚等與他同袍而戰的故交,同樣義無反顧地站在了他的身後。

真正決定陸懷海命運走向的,是他自己。

謝苗兒想得入神,感慨良多,眼淚不知不覺已經幹在了臉上。

她吸了吸氣,重新去洗了把臉,又喊來月窗,為她好好地梳妝打扮。

屬於她的分岔路口,也該來了。

謝苗兒難得如此鄭重其事地要她為她妝扮,月窗聞言,打起精神來,拿著牛角梳為她通著頭發,邊梳邊感嘆:“您的頭發生得可真好,又黑又亮。”

謝苗兒安靜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其實她的頭發不是這樣的。

她一直生著病,心脈無力,連帶頭發也枯黃毛躁。

小姑娘愛漂亮,怎麽可能不在意呢?

於是,星牖花了很大力氣,替她的小主人尋了很多法子來養她的頭發,才終於讓它乖順許多。

可是謝苗兒人都懨懨無力,再如何將養,也沒辦養出太健康的頭發絲兒。

月窗不知她的心事,她的手伸向妝奩,問道:“今兒用哪根簪子好?”

謝苗兒指尖輕撫過那支銜月的玉兔簪,月窗心領神會,拿起它,還道:“奴婢清晨聽柏舟說,陸大人有要事要走動,不過應該午前會回來。”

她確實在等他。

謝苗兒輕垂眼睫,不說話,只盯著自己的鞋尖發呆。

時值春日,她換上了衣櫥中最鮮嫩的裙衫。

杏白的窄袖,淡粉的比甲,配上滾了三道繡邊的百疊裙。

後院裏種了一棵只開花不結果的杏樹,謝苗兒在樹下擺開了小桌,慢吞吞地沏著茶。

她已經遣人和門前的小廝說好了,等陸懷海回來,就叫他來這裏找她。

微風徐來,吹散了天邊的雲彩,日光愈盛,把單薄的杏花瓣兒照得幾近透明。

她粉雲般的身影,幾乎要和花樹融為一體。

陸懷海走來時,映入他眼簾的就是這樣的一副場景。

他不自覺放輕了腳步,朝她步步走近。

苦等的人來了,謝苗兒只矜持地抿唇笑笑,示意他坐下,為他斟茶。

茶滿七分。

她甚少梳這樣繁雜的髻,是以倒茶的時候,纖長的頸子顯得有些僵硬。

陸懷海看出了她的盛裝,問道:“今日可是什麽特殊的日子?”

“平日在你面前總是太隨意,”謝苗兒語調輕柔:“也想叫你瞧瞧,我打扮起來是個什麽模樣。”

幾片杏花剛巧落下,謝苗兒有所察覺,微微偏頭,正要擡手去拂,卻被陸懷海起身搶先一步收入了掌心。

見謝苗兒楞楞地看著他,陸懷海輕笑,呼地一下吹走了掌中的杏花瓣,道:“以後有的是機會看,還貪這一眼兩眼?”

他正說著,卻見謝苗兒低下頭,手也縮回了桌下。

她的肩膀微微聳動,緊接著,便將剛摘下的玉鐲輕輕放在了桌上。

謝苗兒不自在地縮了縮,可是她還記得保持儀態,重新收起下巴,挺直了腰。

可眼睛卻沒有再看他了。

她說:“潛淵,我有話和你說。”

陸懷海盯著她交疊的手背,道:“你說。”

謝苗兒深吸一口氣,十指緊扣著彼此,試圖獲取一點支撐。

“這只鐲子,我見過的,”她說:“在九年前。”

聞言,陸懷海的目光驟然銳利起來,他緊攥瓷杯,瞬間明了她想要說的是什麽。

謝苗兒都做好了被他打斷的準備,但他沒有,只看著她,一言不發。

惶恐不可避免地縈繞在她心間。

平心而論,如果有人帶著對她的全部了解,一點點走進不設防的她心中,等她知道真相,恐怕很難不介懷。

她害怕將一切說出口後,他會就此遠離。

仿佛只要她不踏出這一步,什麽事情就都不會發生。

可她的理智知道,他不該一直被她瞞在鼓裏,他有權在知曉一切的情況下……做出選擇。

所以,謝苗兒給自己設下了最後的界線。

等一切塵埃落定吧,她想。

她最初的願望,不只是看著他渡過難關嗎?

是她在日覆一日的相處中,越來越貪心的。

謝苗兒不敢再看他。

她垂下眼眸,無比清晰地將一切和盤托出。

一字一頓,事無巨細。

她害怕到指尖都在抖。

她怕自己被當成怪物,她怕自己的心意不純潔。

她不敢想,陸懷海聽了這些,會是什麽表情。

不知說了多久。

面前汝窯的小茶杯裏,落滿了一層藕荷色的花瓣。

久久聽不見陸懷海的回音,哪怕是質疑她發夢、或是斥責她的話都沒有。

謝苗兒揪緊了自己衣角和袖擺,瑟瑟地擡起頭來。

他目光寧靜,難以從中讀出任何情緒。

謝苗兒喃喃道:“你……沒有什麽想說的?”

就算對她已經無話可說,那關於他自己的部分,他都半點不震驚嗎?

“有。”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謹慎感染,陸懷海的聲音也放輕了。

是個人都會覺得她說的這些話太荒謬。

可偏偏這樣荒謬的話,正好能將她這些年露出的端倪串聯起一條完整的線。

原來這就是她保守多年的秘密。

原來就是這樣的身世,讓她不敢和他走到最後。

陸懷海單手支腮,深深望向她的眼睛:“我很高興你能同我說這些。”

謝苗兒呆住了,眼瞳忽閃。

她沒有料到,他居然還能說出“高興”二字。

可是這句話,她怎麽聽怎麽像臨別贈言,總覺得他下一句就會是一棒子下來。

謝苗兒還是怕,從袖中探出一截指頭,把玉鐲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她說:“是我倚仗對你的了解,欺騙了你的感情,我們的相識本就不是建立在公平坦誠的基礎上。所以,如果你不能……我……我是可以接受的。”

她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陸懷海卻什麽也沒說,只是拾起那只玉鐲,細細打量。

片刻後,他才道:“我從不信天命,不過眼下,我倒真有些信了。”

他的話在她心裏轉了幾道彎,謝苗兒也沒懂,她正要說些什麽,就聽得陸懷海繼續道:“如此說來,我們理應是天作之合。”

說著,他朝她招招手,溫聲道:“苗苗,到我懷裏來。”

簡單的話語卻有著再堅定不過的力量,謝苗兒一怔,腿腳已經不聽使喚地朝他走了去。

意識到自己被抱坐在他腿上之後,謝苗兒眼圈忽然就紅了。

這個時候,他輕撫她的臉頰,對她說,沒關系。

——你只知我死在了二十七歲那年,那從此以後的我,於我於你而言,都是陌生的。我們還有許多年,可以重新認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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